灯
在我左前方,大概100米左右的地方,有一排四、五层楼高的房屋。房屋里有很多房间,有的暗着,有的亮着。亮的房间里或裹着一两个圆圆的光点,或映出一个个方形的光块。然而,无论是光点还是光块,中心都是实的,再向外逐渐变虚、变淡,好像能量在扩散中有所削弱。整个房间都被光亮笼罩。石头砖瓦的冷硬无法阻隔光点的渗透,它们穿透钢筋水泥,泄出暖意。
看着看着,这些光点好像变大、拉长了。在光晕里,我看到了姥姥。
在所有人中,我最亲近姥姥。小时候,我一直认为爸妈不是我的亲生父母,因为爸爸妈妈疼爱弟弟远远超过我。我们两个发生争执,责骂的是我;弟弟无端哭闹,责怪的是我;甚至弟弟主动挑衅我,挨骂的还是我。只有姥姥是特别的。她会公平地对待我们,不偏爱弟弟,会疼爱我们,给我们留好吃的,会悄悄给我和弟弟零花钱。再加上小时候爸妈工作很忙,没有时间照看我,把我留给姥姥照管。自我有记忆起,就和姥姥睡在同一张床上了。
姥姥已经去世八年。虽然没有忘记姥姥,终究不能完完整整地描述她的外貌。时光带走记忆中的面目细节,心灵仍保留着整体形象。她不是一团模糊的光团,而是面目清晰的、与我不远不近着——不亲近,也不远离。
一想到姥姥,就会想到那间房间——姥姥经常呆着的地方。房间在一楼大门的右侧。它大概50平方米左右,一张典雅的雕花木床静静伫立北墙头,几乎占据用去房间二分之一的空间,它的左前方是长为4米、宽为1.5米的褐色长木桌;一扇窗户正对着大床,阳光毒辣时放下柠檬色的窗帘遮挡阳光,昏暗时拉上窗帘增加亮度;一张小桌子摆放在窗下,旁边两把塑料椅子。这就是姥姥的房间,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也是我的房间。
姥姥出生于20年代,吃过许多苦,过惯苦日子,以至于当生活水平提高时,还是照着旧习惯生活。姥姥爱惜粮食,不舍得把剩菜剩饭倒掉,就做成大杂烩自己吃;明明已经90高龄,眼睛都模糊不清,傍晚时还不舍得开灯,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灯……
六岁那年,姥姥第一次打我,因为我不听她的劝阻,三番两次地偷偷倒掉饭菜。姥姥用手打我的手臂。我怔住了,止不住地颤抖,不是痛,只是觉得伤心、委屈。事后姥姥讲了许多话,我一句都没听进去,倒是死死记住“不许倒掉饭菜”这六个字。自那以后,我再没倒过饭菜。
姥姥非常爱惜电,即使我屡次劝姥姥早点开灯,她也不愿,一直说着“我看得见”。道理她不听,我只好另想办法。我想到一个方法,但不能保证100%成功,因为我不能保证姥姥会为我妥协。五点半,我拿着作业本和铅笔跑到姥姥房里,准备开始做作业。姥姥让我去客厅里写,说那里比较亮,不会伤眼睛。我纹丝不动,继续做作业。姥姥小幅度地摇头,开了灯。我胜利了?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。
姥姥的身影贯穿我整个童年,为我的童年带来许多温暖。她以身作则,教会我许多浅显的道理;教会我宽容,端正对待父母的态度;教会我善良等等。可以说,姥姥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导师。
在我初一那年,姥姥去世了。我很难形容听到消息时的感受,只觉得整个人迷迷糊糊,什么都想不起来。我没有号啕大哭,平静地上课、学习,似乎姥姥的去世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任何影响。爸妈为此担忧,经常找我聊天,说伤心的话哭出来就好了。我觉得很好笑,我又不伤心,干嘛要哭。
姥姥走了,而我还要继续生活。可怕的时间让我逐渐习惯没有姥姥的日子,我似乎已经渐渐忘却姥姥脚上的厚指甲、手上的茧子、脸上的皱纹。姥姥,好像已经被我丢在路上了。
妈妈是严母,对我非常严格。有一次,我拿着96分的语文卷子兴冲冲地跑回家给妈妈“展示”时,妈妈只是冷淡地说“下次要考100分”。如果可以,我真想撕掉那张卷子!她不允许我出去玩。六岁前的记忆都很模糊,可妈妈拿着木棍去童伴家喊我出来的场景却深深印在脑海里,怎么也刷不掉。妈妈似乎永远不会笑,或者是不会对我笑。妈妈应该是不爱我,即使姥姥说妈妈很爱我,我也不相信,因为没有任何“证据”。
可我错了,我发现了证据——妈妈的手。妈妈的手很难看。皮肤不是富态的白,也不是干净的黄,而是没有任何光泽、死气沉沉的褐黑色,其中微微带着红,生活的艰辛都沉淀在厚重的颜色当中;十个肿大的手指头,每个都有两支粉笔的大小,甚至无法伸直;手掌、手指、手背乃至手指缝之间,都布满细小的伤口,一横一横,一竖一竖,有一道三厘米长的口子像条虫子一样趴在妈妈的手心,丑恶难看,几个“小坑”分散在手背上,坑口是微微泛白的皮。妈妈手上的伤从来没有消失过。
妈妈是卖海鲜的,凌晨时就要去海鲜批发市场挑选海鲜,一直忙到早上6点,再匆忙赶到南门(菜市场)卖鱼,持续到中午十二点,有时更是一两点才能收拾摊子回家。常年和虾、螃蟹打交道,怎么可能不受伤,更何况受伤之后还不能好好休养:卖鱼时需要接触盐水、做家务又需接触水,而我当时还在上初一,基本上呆在学校,也帮不上什么忙,长此以往,伤口怎么好得起来?
妈妈的手,不是一个35岁中年妇女应该有的手,甚而比不上六七十岁的老人的手,至少他们没有常年不断的伤口。我知道,世界上一定还有许多双因经年劳作而苍老的手,甚或他们的手比妈妈的手还粗糙、还令人心酸。然而,妈妈的手是为了我们一家、为了我才变得如此粗砺,我没有理由不辛酸、感动。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,只是表现爱的方式各有各的不同。
妈妈那双饱经沧桑的手像钥匙一般打开我忽略多年的记忆大门,里面藏匿着许多小画面:上完晚自习回家时桌上摆放着的热菜;留给我一个人的虾、螃蟹;在亲戚面前对我的夸奖;合身漂亮的新衣服…… 人就是这样。不愿相信结果时,就会不自知地忽略指向结果的线索,千方百计地反驳事实,使自己成为一个眼瞎、耳聋的“残疾人”。但是,你若偶然发现真相,就会瞬间回忆起所有指向真相的细节,承认自己的过错。于是,感动的更加感动,羞愧的更加羞愧。
父爱如山。父亲像山一样沉稳、坚定、沉默。他是无言的,默默屹立为你遮风挡雨,不露声色地保护、疼爱你。因此,你很难直观感受到他的爱,只能自己从严肃的表情里寻找关切的神色,从日常行为中发现关怀的举动。然而,子女多是听觉动物,更愿意相信言语中透露的爱语,没有耐心、细心去观察行为中的关爱。所以,他们理所当然地把沉默当做不爱。
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。我很少和他聊天,不知道该怎么聊、聊什么。初中上夜自习,爸爸会提早十分钟到校门口接我回家,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,却没有传出一句话,只是缄默。
高中时情况有所好转。我和爸爸会在饭后聊聊天,内容多是和学习相关的,除此之外,便无话可说。沉默的父亲,内向年轻的女儿,如果没有人改变的话,关系会一直这样吧。
然而,大一时出现转机。
爸爸从泉州赶到福州来看我,带来一床被子,几包人参粉,一小杯煮熟了的冬虫夏草熬的汤,一盒饭菜。看见爸爸风尘仆仆的身影时,我有点想笑,又有点想哭。放下东西,在爸爸的要求下,我带爸爸到食堂试试食堂的饭菜。食堂很空,唯有我和爸爸两个食客。爸爸低头吃饭,我无聊地四处乱瞅,不经意地看到爸爸两鬓的白发。不是粗硬富有生机的黑,不是染上点点雪白的黑中夹白,也不是泛着银光的白,而是颓败的灰白色。不是几根,而是一片白发。我被迫看到父亲慢慢衰老的痕迹,意识到父亲不再年轻,不再健壮有力,意识到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被缩短一截。很难受,想哭。我不能再忽视爸爸早出晚归的辛勤工作,不能忽视爸爸隐藏在细小举动中的关爱,不能把父亲的少言当做不爱我的表现,不能自欺欺人,用内向做借口拒绝和父亲交流,不能是非不分、幼稚任性。我该长大了,该明白爸爸未讲出口的实实在在的疼爱。在心里,我轻轻喊了句“爸”。
如果把子女比作针,父母便是线。既关注、约束针,又放任针,为针而贡献自己的力量。针的每一次行动,都是建立在线的消减上。但愿我们都能明白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”的道理。不要等到线被耗尽的那天,才在墓前忏悔自己的年少轻狂,悔恨自己的虚度光阴。
从回忆中醒来,发现灯光变淡了、大了。